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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卷 陸海化鼎爐,華夏初登堂 第543章 賽裏斯人的驕傲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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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華陸軍的紅,跟不列顛陸軍的紅不太一樣,不列顛人的紅太亮,帶著一絲燥氣,而英華陸軍的紅,比“正紅”稍暗一些,感覺更濃稠,有一絲不列顛人那紅稍稍洗敗了的感覺。

所以不管是遠處那些遺體的紅斑,還是在左右兩側火炮的掩護下,踏著浮橋搶上對岸的紅潮,都沒能讓克林頓少校產生置身其中的代入感,他依舊懷著一股超脫的驕傲,冷靜地俯視著眼前這場戰鬥。

夏洛爾·克林頓有三重身份,不列顛陸軍少校,東印度公司屬員,英華陸軍崖山訓練營總教官。他是不列顛東印度公司駐廣州特派員波普爾船長推薦來的,在不列顛名將馬爾伯勒公爵麾下經歷過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,打過奧德納爾德和馬爾普拉凱兩場會戰,在東印度公司訓練過土邦軍隊,是一位資歷很深,完美體現了克倫威爾時代模範陸軍成就的基層指揮官。

但李肆之所以留用了他,卻跟這些經歷無關,波普爾推薦的另外兩位軍官也有厚厚簡歷,完全是克林頓這個姓氏讓李肆對他有了興趣。美國獨立戰爭時期的英將克林頓,李肆那個時代褲子拉鏈崩掉的總統克林頓,說不定就是這位克林頓少校的後裔呢。

跟李肆不足為外人道的心理不同,克林頓少校的心理,幾乎每一個跟他有過接觸的英華陸軍將領,即便再遲鈍,都能有所感應。不必看他的目光仰角,只看下巴的高度就再清楚不過。

古老帝國的餘孽,妄圖靠一己之力革新的鄉巴佬,不懂“現代戰爭”的中世紀可憐蟲,我克林頓大爺是來好好洗刷你們的!讓你們明白“現代戰爭”是怎樣一項高深莫測的技術,乃至讓人心曠神怡,迷醉其中的藝術!

克林頓少校剛到崖山訓練營時,一面抱著這樣的心態,一面守著自己將是這個新生國家軍事總教官的期待。

接著他就遭遇了雙重打擊,首先,他只負責將1500人的部隊教導為一支“徹底的歐羅巴陸軍”,而這支部隊的任務不是打仗,而是用來演習,讓其他英華陸軍熟悉歐羅巴軍隊的作戰方式。

其次,原本他揣足了一肚子力氣,準備將1500名或者桀驁不馴,或者膽怯懦弱的白癡、蠢貨、呆頭鵝,調教和裝配成一架能可靠運轉的戰爭機器,這是不列顛乃至整個歐羅巴整訓部隊裏最艱難,也最能體現訓練者水平的環節。結果他發現,所有關於服從性的訓練工作,他都不必作了。這1500名士兵令行禁止,打不還手,罵不還口,簡直就是所有軍官夢寐以求的“完美士兵”。

這些士兵甚至連火槍射擊訓練都可以省略了,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打過上百發實彈,這個數目是他在歐羅巴所訓新兵的五倍,是在印度所訓新兵的十倍。

他能體現自己價值的,就是修正這些士兵的隊列戰技,以及從頭搭建連隊到營一級的指揮和管理體系。

他埋首這兩項工作,在半年裏,將崖山營訓練成了一支地道的不列顛陸軍,他甚至敢打保票,這支部隊如果拉到歐羅巴,跟任何國家同等數目的精銳陸軍對敵也不會落於下風。

可沒等到這支軍隊發揮教導作用,呂宋戰事就打響了。他幾次提交過呈請,要求率領這支部隊參戰,以自己錘煉出來的鐵拳,狠狠揍扁西班牙人。

他如願以償地參戰了,可惜只是以前線顧問的身份,單人到了呂宋。

只要能體現自身的價值,讓這幫“賽裏斯人”(顯而易見,在東印度公司,這個稱呼是帶著貶義的,其中含著“剛出土的古董”、“以為自己是馬的驢子”等等無數含義)拜服在不列顛陸軍的“現代戰爭藝術”之下,即便期待總是打著折扣地兌現,克林頓少校也都忍了。

此刻他冷靜地註視著戰況,還在心中暗自念叨著卡珊德拉之咒。多半是會敗的,對面就是西班牙人,歐羅巴的西班牙。只有我們歐羅巴人,才能對付歐羅巴人,別看你們槍炮精良,可這種游戲,絕不是你們賽裏斯人能玩得起的……

“浮橋不夠!遠遠不夠!不能就靠一條通道渡河!”

“側翼呢!?怎麽連側翼都不要,直接向前推進!?”

“下一個連隊!真是遲鈍,下一個連隊這時候才開始整隊!?”

他嘰嘰咕咕地念著,通譯卻像是被槍炮聲吸走了註意力,壓根沒聽見。

大概是兩個連隊的敵軍拉著縱隊從左右兩翼靠近,岸邊的四斤炮開始發話,接著這兩個連隊變換為斜向橫陣,準備夾擊已過河的一哨百人左右的紅衣兵,而紅衣兵的後續一哨正在緊急渡河。

眼見那過河的百人中規中矩地列作寬八字陣型,分別應對兩側,克林頓少校的冷靜終於不翼而飛。

他握著拳頭,朝不遠處的江求道喊著:“這不是表演!難道接下來還要擺出S、H、I、T的花樣嗎!?”

克林頓終於代入到那片紅色中,手指前方,急速下達了命令:“讓那個連隊收縮成密集橫陣,邊打邊撤,再讓後面一個連隊緊急展開!別指望岸邊的炮了!它們不可能準到正好掃中斜向陣型的中心!”

喊了半天,通譯卻沒說話,克林頓少校幾乎快氣瘋了,一把擰住通譯,這時江求道才開口,由通譯轉達了他的話:“克林頓少校,您的任務是告訴我西班牙人會怎麽做,而不是給我下命令。”

這句話如一柄鐵錘,砸得克林頓少校兩眼發暈,原來他是要這麽“顧問”。

他不甘罷休地道:“我的命令才是最佳應對,我們跟西班牙人在歐羅巴打了無數年……”

江求道卻說:“這是我們的戰爭,正因為是我們跟西班牙人第一次正式交手,所以必須由我們自己來決定怎麽打。”

克林頓咬牙道:“即便是失敗!?”

江求道點頭:“沒錯,即便是失敗,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。”

克林頓兩眼翻白:“啊啊——賽裏斯人!”

西班牙的兩個連隊已經從兩翼夾住了那一哨英華士兵,雖然兩側有四斤炮掩護,可對方是斜向列陣,被彈面極窄,即便被掃中了首尾,也只帶出去一兩個身影。盡管打中陣勢中心能傷到一大片,可百來丈外,那概率實在是太小了。

西班牙人的兩個連隊在炮火下沒有遭受什麽重創,逼近到了三十來丈遠,雙方排槍轟鳴,英華陸軍和西班牙陸軍的碰撞,就此拉開帷幕。

盡管之前有伏波軍一戰,但對江求道來說,那依舊是海戰的餘波,跟陸軍無關。這第一仗,他依舊循著往日的判斷,沒有講求太多細節,只求前面一哨能頂住幾分鐘就好。

蓬蓬蓬……

噗噗噗……

西班牙人的排槍聲脆一些,英華的排槍聲悶一些,兩邊排槍幾乎同時轟鳴,硝煙剛剛升起,江求道的眼皮就急速眨動起來。

三十丈,不是二十丈的準確命中距離,更不是十丈的拼刺刀距離。可己方就仆倒了十多人,對方也只是同等數目。

最先渡河的這一哨自然是江求道營中的精銳,哨長在這道排槍之後,竟然也有了些微動搖。江求道心口直往下沈,他很理解那個哨長的動搖。這是以前對戰所從未經歷過的狀況。他所率的呂宋派遣軍第二營,可是羽林軍和鷹揚軍的老兵匯聚而成,歷來都慣於以寡敵眾,對著兩倍於己的西班牙人,根本就不放在眼裏。

眼下這一道排槍,就出現如此大的傷亡,反差太大,那個哨長呆住了。

好在老兵很多,目長們按照作戰條令,催促著部下急速上彈,可此時的裝彈速度,就遠非往日面對清軍,面對土著時那般從容了。

第二道排槍又是幾乎同時鳴響,那一哨人再仆倒十來人,隊形頓時稀疏了。而西班牙人仆倒的數目要少了一些,從隊形上看,根本就沒什麽影響。

克林頓漲紅著臉咒罵道:“你不懂基本的算數嗎!?竟然以為自己能正面以一敵二!?最多再有三輪排射,你的那個連隊就要徹底完蛋!”

江求道拍了拍發麻的臉頰,呼出一口氣:“還好……終極不是妖魔鬼怪。”

嘴上雖然撐著,心中卻也發了急,第二哨人,連帶三門小炮,剛剛跨過浮橋,離第一哨還有二三十丈,第一哨的勇士們,還必須再頂至少兩輪排射。

歐羅巴的陸軍,果然不是韃子兵,能夠跟咱們以一換一,還是自家的精銳,這仗打起來,可有些吃力了……

江求道終於有了覺悟,大致感受到了早前鄭永和馮一定說起西班牙人的味道,很硬,不註意可是要崩牙的。

當第二哨人趕到時,又是兩輪排槍對射而過,可第一哨紅衣兵卻已無力組織起排射,只能零星還擊。克林頓都不由自主地閉了閉眼,為這個英勇無畏的連隊默哀。同時為添油而上,也避免不了前者命運的第二哨士兵可惜。

嗵嗵嗵……

接著有奇異的聲響扯開了克林頓的眼皮,當他睜眼時,已看到一片焰火在西班牙人的隊列中炸開。

“Shit!”

克林頓咒罵著,他沒看到擲彈兵啊,西班牙在殖民地很少有擲彈兵,而英華陸軍,可沒什麽身高體壯的大漢能當擲彈兵。

三發開花彈轟亂了西班牙人一側連隊的節奏,第二哨在飛天炮一側展開,一頓排槍,連槍帶炮,頓時讓這個連隊遭受重擊,一下就仆倒二十來人,形勢驟然被拉回到英華一方。

第三哨第四哨繼續渡河,連帶四斤炮也轉移陣地,準備過河。西班牙人的大隊人馬也漸漸逼了上來,雙方的前哨戰淺嘗即止。兩個西班牙連隊丟下六七十死傷者退下,而英華軍第一哨則已損傷了五十多人。

過河之後,看到那怪模怪樣的飛天炮,克林頓不得不承認,英華陸軍在火炮上的造詣,已讓戰鬥模式有了極大改變。

面對已完全伸展開的一千多西班牙人,再看看陸續過河,也已經伸展出七八百人陣線的英華陸軍,克林頓少校深吸一口氣,對江求道說:“西班牙人會怎麽動,我閉上眼睛都知道,你仔細聽……”

江求道固執的驕傲,忽然讓克林頓少校意識到,這是個初出茅廬,正在試刀的獵手,他不懼傷痛,要品嘗出刀鋒到底有多銳利。這種事情,自己身為外人,確實不能越俎代庖。

炮聲隆隆,紅衣士兵們邁著沈穩的步伐,向前迎上敵軍,克林頓少校一邊預估敵軍動態,一邊感慨道,賽裏斯人的驕傲,還真是來得深沈含蓄。

第十卷 陸海化鼎爐,華夏初登堂 第544章 你才知道戰爭是殘酷的嗎?

“不要輕視這幫西班牙人,說不定他們的指揮官還是我的老對手,他們殖民軍的連排軍官也都是西班牙皇家軍隊的軍官,不可能由一般平民擔任。”

“這是兩個營,每個營六七百人,排成前後兩道戰線,相距300到600碼,恩,就是一百到二百丈的距離。資深的營長在第一道戰線的右側,資淺的營長在第二道戰線的左側。他們的司令官應該是一位中校團長,指揮位置在左側的炮兵陣地。”

“你們很幸運,這支西班牙殖民軍配備很不完整,而且西班牙人還很蒙昧,不習慣給步兵營配備小型火炮。他們的火炮都集中在一起,無法覆蓋整個戰場,火炮也都是6磅或者8磅炮,不超過8門。”

“炮兵陣地旁邊的騎兵只有一兩百人,但也不能忽視,腓力五世成為西班牙國王後,把很多法蘭西人的作戰習慣帶了過去,而法蘭西人很重視騎兵的作用。從戰鬥一開始,騎兵就會投入。必須加強我軍右翼力量,防止西班牙騎兵從右翼突破。”

克林頓少校滔滔不絕地說著,末尾還是下意識地超越了自己的職責,對江求道指手畫腳起來。

“西班牙人左翼那三四百人不必理會,他們該是準備阻擋我們從下游渡河的另一個營。按我的估計,那一個營要趕到戰場,需要三個小時,也就是說,只要我們擺出防守架勢,頂住西班牙人三個小時,這場戰鬥就能獲勝。”

賈昊所帶的先頭部隊是兩個營,除了江求道的第二營,還有從扶南來的第一營。第一營的指揮是龍驤軍老將,佛山人蔡飛,職銜是左都尉,遠超江求道。之所以讓蔡飛從下游十裏處渡河,以江求道直面西班牙人,並非賈昊特意照顧原本的勃泥部下,其中用意,江求道自己清楚。

他本只是勃泥軍的營副,行伍出身,素質和意識都很一般,唯一的長處就是恪守操典,以至於有些死板。賈昊就是想消除掉指揮官的影響,看看這麽多年積澱下來的英華陸軍,對陣歐羅巴軍隊,到底會是怎樣的情形。

江求道請戰的時候,就已作好了失敗的心理準備。前哨戰的狀況,讓他找回了不少自信。可此時兩軍攤開,他心裏又沒底了。

聽得克林頓少校一通解說,江求道依舊不得要領,咬牙沈氣,心道你打你的,我打我的,不管了!

因此這一營人馬,如往常對陣清軍和土軍那般,直楞楞擺出了四個以翼為單位的橫陣,就一道戰線,幅面遠超西班牙人,像是要以一千二三百人包圍對方一千六七百人似的。

西班牙人用的是歐羅巴戰場的經驗,英華陸軍用的是大陸戰的經驗,雙方這一戰,開頭還真是有些兩不相搭。以至於克林頓少校都閉了嘴,他已經不知道該發表什麽意見。

兩軍相距大約四五百碼,列陣完畢後,西班牙人的清亮號聲響起,英華陸軍這邊是低沈的牛角號,接著就是滴滴答答的小鼓聲。

克林頓少校暗道,怪不得不要我去指導其他軍隊,原來這幫賽裏斯人早就請過我們不列顛教官。聽這鼓聲的節奏,一分鐘至少七十步,比西班牙人要快出一截。而賽裏斯人的三排陣型,在歐羅巴也只有不列顛獨一家,西班牙人還用的是古老的四排陣型。

賽裏斯人……終究是我們不列顛人的學徒啊,克林頓剛這麽想著,就見到上百人從正推進的橫陣中前出,朝西班牙人的陣列奔去。瞬間擊碎了他心中的得意,餵餵,這又是在學奧斯曼人麽!?雖說歐羅巴軍隊也會有零散的擲彈兵前出擾陣,但都是萬人以上的會戰才有。可不像奧斯曼人,他們恨不得全都變成散兵,所以他們才屢戰屢敗。

正在吐槽,蓬蓬槍聲又驚住了克林頓,獵兵!?

對面西班牙人仆倒了幾十人,可能還包括連長一類軍官,以至於整個戰線都有些騷動。克林頓抽了口涼氣,用線膛槍的獵兵不稀奇,稀奇的是這麽大規模的用,算起來十個人裏就有一個獵兵……

他自然不知道,扶南和勃泥兩支軍隊,為了對抗擅長鉆林子的土人,大幅加強了神射手。

雙方火炮此時早已動了起來,跟西班牙人相比,英華陸軍的八門四斤炮似乎略處下風,但不久後,比對方快出一半的射速,讓西班牙步兵感覺到了巨大的壓力。甚至有炮彈貫穿了第一道陣線,對300碼後的第二道戰線都造成了傷害。西班牙人的鼓點明顯加快了。

此時西班牙人的騎兵也已出動,本意該是要沖擊英華軍的右翼,可英華軍的幅面展得太開,不得不正面沖擊最右側的一個翼。

多年戰陣經驗凝結出的戰場感覺,讓克林頓少校似乎身處戰場上空,將雙方的態勢看得一清二楚。兵力占據優勢的西班牙人,因為要列兩道陣線,又以四排編組,正面收縮得極短。全力展開的英華陸軍撲上去,幾乎是一個圍攻的架勢。

但他卻憂慮地看了看背後的雷申德斯河,確認那裏的浮橋還在。英華軍展得太開,幾乎就是以兩個翼應對西班牙人所有步兵,一個翼直奔西班牙炮兵陣地,一個翼抵擋對方騎兵。

就算能占了炮兵陣地,打垮騎兵,可左側的六百人,能頂住兩倍還多的西班牙步兵?

又是那熟悉的嗵嗵悶響,飛天炮,克林頓嘆氣,靠這炮,再加上獵兵的狙擊,的確能削弱敵軍力量,但不足以扭轉整個態勢。

蓬蓬排槍混著馬嘶聲一同奏響,右側步兵和騎兵的戰鬥已經展開。而西班牙步兵也加快了腳步,第一道戰線在距離英華軍八九十碼外立定。正在重整隊列時,英華軍的第一道排槍打響。

克林頓少校氣得幾乎要摔帽子,在歐羅巴,誰先打響第一道排槍,就等於誰輸了啊!不僅不列顛人,其他各國的步兵,都是力求要沖擊到對方身前才開槍,越近越好。西班牙王位戰爭時,戰場上經常不乏有冒著巨大傷亡,保持隊形,逼近到十多碼外才整隊開槍的戰例。這一道排槍基本就能把對方打垮。

誰先開槍,就意味著誰膽怯,誰把主動權拱手讓出……

果然,西班牙人頂住了這道排槍,再向前推進了二十來碼,在五六十碼外,來了個四排齊射。

克林頓少校清晰地看到,江求道的臉色瞬間漲紅,再由紅轉白。

左側那兩個翼,在這道齊射下,前排幾乎仆倒了一半……

克林頓少校等待著江求道發布什麽命令,可他沒有動,就咬著嘴唇,按著腰間的劍柄和槍柄,死死看著左側的戰鬥。

右側根本沒什麽好看的,一百多不成隊形的騎兵不是龍騎兵,而是沒戴頭盔,沒穿胸甲的正規騎兵。在這呂宋雨季的地面,根本就形不成威脅,就只打著轉地發射手槍,期望能阻滯英華步兵的行動。

還能期待什麽呢?克林頓少校悲觀地想,即便是不列顛陸軍,在這情形下,也必須要重新整隊,如果是訓練度不足的部隊,此刻已經潰退了。如果是他,就該命令那兩個翼馬上撤下來,同時調動身後那支兩百多人的預備隊。見鬼,賽裏斯人打仗都不留預備隊麽!?

出乎克林頓的意料,也更出乎西班牙人的預料,經歷了短短的騷動之後,那兩個翼的英華紅衣兵很快就恢覆了平靜,他們將剛才被那道齊射打斷的三排輪射接了起來。

聽著這綿綿排槍,克林頓少校眉頭直跳,果然是瘋狂的賽裏斯人,一分鐘三發!這種速度在他所率的崖山營裏也能見到,可那都是經過他強化訓練的精銳。

聽到槍聲沒有淩亂,甚至越來越有節奏,江求道的臉色才漸漸好轉,但他卻很不滿意。射速太慢……應該是壓力太大,昔日這些老兵,在面對清軍和土軍時,能打出一分鐘四發的水準。

英華紅衣兵的三排輪射,如鐵錘不斷敲打,將西班牙人的節奏打亂,指揮官竭盡所能,想組織起第二輪排射,但卻成了稀稀落落的亂射。這就是火力的組織對抗,誰能保持住節奏,誰就是勝者。

西班牙人跟法蘭西人一樣,總指望以長而緩慢,但卻出力巨大的四排齊射來壓倒敵人,但在英華紅衣兵三排輪射所形成的細密節奏下,這一道“絕殺”總難蓄足力道,由此再難把握到自己的節奏。

七八分鐘後,江求道的呼吸恢覆平靜,而西班牙步兵的頭一道戰線已經開始退卻。

“這樣就要退!?他們還沒傷亡到一半吧!?”

江求道以為是什麽戰術機動,趕緊問克林頓少校,對方以一種類似幽怨的莫名眼神打量著他,確認這話不是諷刺後,克林頓少校的語氣很像是在吐血:“還要多少!?傷亡超過三分之一,陣型就再難保持住,不撤下去重整,那支部隊就徹底完蛋了!歐羅巴人不像你們這些賽裏斯瘋子!腦子根本就沒一點算計,你根本就是把兩個大連隊全都當成死人在用了吧!?”

江求道哦了一聲,他明白了,在部隊士氣崩潰前,及時撤下去,還能保持一定的戰鬥力。這是以組織調度來消除士氣的負面影響,而不是真的戰鬥不下去了。看起來光論戰意,歐羅巴人確實遠超清軍和土人呢。

至於克林頓少校的反問,他聳肩道:“我手下裏,大多都是天刑社的人,他們確實是把自己當死人看待。”

克林頓少校不明白,他看著那兩支毅然扭轉逆境的部隊,甩著頭苦笑:“中世紀的宗教狂……”

西班牙人的第一個營撤了下去,第二個營急急趕上,左側的營副趁機將兩個損傷嚴重的翼編組在一起,江求道也將預備隊派了上去。此刻右側兩個翼已經前進到離火炮陣地,以及那些預定要去阻擋下游敵軍的土軍不到300碼的地方,雙方看起來各有損傷,戰局依舊膠著。

江求道忽然對克林頓少校道:“西班牙人,為什麽還不退!?”

克林頓聳肩,為什麽這樣問?

江求道說:“難道他們不會算術?他們明明知道,我們還有一個營馬上就要趕到……”

正說話間,西班牙第二道戰線在百碼之外就轟出了齊射,然後高喊著什麽,潮湧而上。

克林頓少校茫然地道:“他們……以為還能靠肉搏戰勝我們,那些人是在喊……為了國王。”

江求道不屑地哼了一聲:“西班牙國王有多大?能大過上天?”

像是呼應他的不屑,英華紅衣兵軍中爆發出如潮呼喊:“英華——萬勝!萬勝!”

紅衣兵們同樣回敬了一道齊射,再高舉刺刀之林,跟西班牙人撞在一起。

這呼喊所含的熱情,跟“為了國王”有明顯不同,讓克林頓少校心頭都是一震,下意識地再念叨了一聲:“狂熱的信徒……”

若幹年後,當克林頓少校的孫子,英國陸軍將領約翰·克林頓,面對高喊著“法蘭西萬歲”的法國士兵時,他翻到了祖父筆記裏,關於這場戰鬥的記述,對祖父的感慨有了新的認識。

“這種呼聲,祖父早在亞洲就聽到了,這不是宗教的呼聲,這是一個民族的蘇醒。”

當蔡飛領著第一營趕到時,戰場上還有西班牙人,可全都是傷員和俘虜。西班牙丟下了五百多具屍體,加上土兵,被俘六百多,只有四五百人逃掉了。

“好樣的……”

蔡飛讚嘆不已,以同等甚至略少的兵力,擊敗了預料中的強敵,江求道這一功可立得不小。

江求道卻神色沈郁,“陣亡三百三十七人……剩下的幾乎個個帶傷,如果不是將士們靠著心氣撐了下來,這一戰還真難說勝敗。”

他緊皺眉頭道:“戰爭……真是殘酷。”

蔡飛呆住,好一陣後,才搖頭道:“戰爭當然是殘酷的,西班牙人是幫我們重新認識了這點。”

江求道把這話嚼了一會,眉頭才漸漸展開,沒錯,戰爭本就是殘酷的,只是以往清軍和土人太過羸弱,讓他們這些軍人,居然開始忘記了這一點。

夜晚,雷申德斯河東岸,英華軍已聚齊六個營。白日一戰,西班牙人在陸地擊敗英華陸軍,延緩馬尼拉被圍的企圖已經破滅。江求道重新認識了戰爭的殘酷,馬尼拉的西班牙人則是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命運。

“所以……一直到馬尼拉的聖地亞哥城堡,都不會再有西班牙人了。明日加快腳步,爭取在六月上旬,將聖地亞哥城堡完全圍起來。關叔的大炮,正急不可耐地要痛飲西班牙人的鮮血。”

賈昊打量著地圖,心情已是完全放松。

但隨著一個商賈模樣的華人被引入大帳,他的心情又轉壞了。

“善待華人?”

賈昊語氣雖淡,眼中的怒芒卻讓對方感覺如置身火爐一般燥熱。

“還不夠善待!?告示也發了,最初抓到的一些華人,也沒嚴厲處置。甚至放他們回去,要他們轉告其他人,不指望他們反西賊,迎王師,裏應外合,只要他們置身事外,可他們是怎麽回報的?”

“給西班牙人透露底細,在軍營中放火下毒,甚至還帶著土人夜襲,傷了我們不少人!”

賈昊拍得書案砰砰作響,那商賈噗通一聲就跪了下來。

“之前我百思不得其解,為何我華夏子民,何以對我華夏天兵如此仇恨。找來人審問,才知究裏……”

賈昊眼瞳噴著精光:“他們……自小就被西班牙人蠱惑,入了羅馬公教,不再祭祀祖宗。他們腦子裏已沒了華夏,只有耶穌基督,白皮狒狒成了他們的祖宗!”

“那些腦子清醒的華人,早早投來,我自是一心信任的,可惜,他們只是少數。大多數人,如我所說,已入夷狄,要我怎麽憐恤,怎麽善待!?”

第十卷 陸海化鼎爐,華夏初登堂 第545章 誰居上天位,誰食塵世利

“他們……終究是我炎黃子孫啊!”

馬尼拉華商尤明貴還不死心,低聲抗辯著。

他是範四海的老兄弟,範六溪跟西班牙人勾結,襲擾福建後,他就被樞密院海防司盯上,由此發展成內線。英華大軍逼壓馬尼拉,他在馬尼拉作華人的工作,卻沒什麽成果。現在只是抱著一顆仁心,希望能盡量保全馬尼拉乃至整個呂宋的華人。

賈昊冷笑:“外人稱我為佛都督,道我仁慈,可我的仁慈,絕不會用在生死之敵上!”

有著“佛都督”之稱的賈昊不是在扶南殺得屍山血海的吳崖,那家夥特別喜歡用人頭擺造型,京觀都是老套了,人頭珠簾人頭林,人頭屋舍人頭井,怎麽刺激怎麽來,從安南到暹羅,周邊諸國都稱呼他為“魔都督”。

而賈昊在交趾,在勃泥,都是一如既往,如春天般仁慈,但他的仁慈卻絕不是不分敵我。勃泥的一些土邦,頑固不開化,他甚至連溝通的意願都沒有,徑直起大軍剿滅。在某些方面,他比吳崖還要狠辣,吳崖的敵我觀還要分“有用”和“沒用”,可沒有他這般嚴苛。

被賈昊這怒氣壓迫,尤明貴戰戰兢兢,嘴裏雖還抗了一句,心頭已不抱什麽希望了。

卻不想,賈昊的語氣又緩和下來:“那些華商平日被西班牙人壓得那麽苦,卻還要抱住西班牙人的大腿,背後有沒有施世驃或者韃清其他人在搞鬼?”

如果不是其他名望頗高的華商鼓動,乃至說服了西班牙人接納華人一同“渡劫”,馬尼拉的華人還不會這麽頑固。賈昊不得不猜想還有其他方面在暗中作祟。

尤明貴苦笑:“我等跟施六爺有關系的人,反而是向著天兵的。不少人都在魚頭街投了大筆身家,還怎會拖天兵的後腿?挑頭跟西班牙人同流合汙的,跟西班牙人,特別是教會的人關系緊密。他們怕的是天兵收了呂宋,要鏟掉教會,那可是動了他們的命根子。西班牙人的教會,軟的抹滅土人華人衣冠文字和信仰,硬的占地置產如官府般治理呂宋,就是靠著教會,呂宋才成了西班牙人的呂宋。”

賈昊嘿嘿一笑:“原來是這幫把根都攀到了西班牙人大腿上的家夥啊。”

尤明貴趕緊道:“一般小民都是被他們蠱惑的,萬望都督留手啊!”

賈昊沈默了,這事的確有些麻煩,接下來大軍就要圍攻馬尼拉,馬尼拉至少有三四萬華人,對英華大軍心懷敵意,若是不施以有力震懾,很容易出了紕漏。當年童貫率軍覆燕,還當北方漢人滿心向宋,結果丟掉了數萬西軍精銳,他可不能那麽天真。

但他本意也不想對呂宋華人大開殺戒,畢竟都是同宗同族,而且背後還有真正的漢奸蠱惑。

正在思忖,侍衛稟報,說袁知事和葉二先生求見。

賈昊楞了一下,袁知事就是樞密院軍禮監袁應綱,他很熟悉,但這個葉二先生……聽說過神醫葉天士,被稱呼為葉先生,這位二先生是誰?

見到袁應綱和一個年輕人,賈昊更是茫然,這人一身麻袍,氣質隱約跟徐靈胎相似。

“葉重樓見過賈都督,重樓是葉先生弟子,可當不起葉二先生之稱。是的,重樓已入天主教,以盤大姑為信靈,是靈宗的主祭。”

年輕人解了賈昊的疑惑,原來是葉天士的弟子,而說到盤大姑,知曉內幕的賈昊心神晃動,趕緊將話題轉到了什麽靈宗。

聽了葉重樓簡要的介紹,賈昊心道,國中人心,竟已衍成如此格局了啊,昔日大小神棍所立的事業,竟然已有正教風範。

天主教在“盤大姑”武昌殉難之後,就由早前的混沌教會急速蛻變,而白城書院的道黨出籠,讓這種蛻變朝著一種“信仰滌蕩”的方向邁進。有李肆的幹預,翼鳴老道、徐靈胎等核心人員嘔心瀝血的改造,再加上一幹道黨以厘清上天信仰為己任,對諸多中外玄學思辨的融匯,此時的天主教,面目雖還是那個面目,教義和內核,卻已擺脫了昔日的生硬刻鑿,從外及裏,已是立穩了人心。

用翼鳴老道和徐靈胎的話說,以前他們是神棍,現在他們是信徒。他們這數年的努力,不是在造一個宗教,而是在認清他們內裏的信仰,搭起如何踏上這信仰的階梯。

而能有這樣的成就,就如李肆最初說過的話那般,真正的信仰,是需要生命和鮮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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